电光自西北闪下，大雨已下了整日。瞧着境况，似要下足连宿。薄暮的莲花山上郁郁湿翠，山林随风沙沙作响。
雨水沿着白云观西殿的屋檐漏下，哗啦啦地在泥地里冲出一排小坑。梁保詹姆立于檐下，面容紧绷，眉头深锁，时不时朝帘内望去。
龙七端于床沿坐定，用温热的方巾一下一下、仔细地擦拭献玉的右手。她的手指纤细修长，连日的出海，手背已晒成焦麦色，掌心指腹还是那般糙砺。
记得她在栖彩楼高烧那晚，突地拉着他的手，掌心粗糙有力坚硬如武夫，娘亲去后，再无人这样拉他的手，抽都抽不动。他那时便想，往后谁要是被她黏上，只怕逃不掉。
“睡了两日，快些醒来吧。你说让兄弟们都撤回来，就都撤了。贴身护卫之职，你做得极好。闪电号满载军器，两遭劫难都未有损失，实属不易。于李二位堂主已领着兄弟们护送至东海。你睡梦里念着的白云观，日夜兼程回来了。且瞧瞧，有无入错山门。”
将她拭净的手掖入薄被，凝视着她沉睡的面容，不禁怀疑自号精通医术的詹姆在混说，什么乌头之毒三日必解，她之所以此时还昏迷不醒，是没了牵挂，多说些她在意的事情定能醒来。
这话他说了好些遍，献玉丝毫不见苏醒迹象，转念一想，莫非这并不是她在意的事？她究竟在意什么？
她是个女子，勇毅刚强却不输男儿。身居冷僻农庄，却比身处繁华之人活得更耀亮明媚、热烈奔放。
她会在意什么？
亲情？爹、娘、哥哥俱去。若龅牙张所言为真，酒婆婆也没了。
友情？大小井仔肯定不是，栖彩楼侍候她的小丫头算不算？
爱情？……
她的，他不知道。只知他的心墙已然坍塌，失去控制，心里眼里满满是她。他自认遇事惯会算计筹谋，遇人惯能拿捏掌控，自认一颗心早已静如止水，硬若顽石，百毒不侵，刀枪不入。唯独算漏了她。
大雨磅礴，窗外电光时掣，雷鸣之声不绝于耳。
龙七抬起头，不错，她就像一道闪电。
没有预料，无法阻挡，横冲直撞直劈人心。
是在什么时候，他的心墙被劈碎？是她高烧着将小脸埋进他掌心磨蹭时？是她听出春江花月夜中的孤冷？是教她习枪时额前飞舞的碎发？是她在筵席上陪他一醉方休？是她从榕树上跌落怀中？是她驾船冲向统帅号时？是她夜袭白骨号归来时？还是她身着华服款款而出时？
都不是。
都是吧。
他想不清楚是什么时候，被她劈开心门。将来，他一定得好好问问她。
“石络纬自尽与你无关。他素有咳症，吸食鸦片的时日只怕不短，早已药石无灵，活着只会平添痛楚。知你爱护他，必会救他。不若一死，让你好好替他活着。”
“你若不醒来，石络纬的尸骨谁替他入土为安？谁替他叶落归根，迁葬石家祖坟。石二怕是顾不上了，他有两船鸦片要押送。你可知，两船鸦片得死多少个石络纬？”
“你若不醒来，我可怎么办？还没到黄埔港呢，谁来顾我饮食，护我周全？你在我这里欠下的债，谁替你还？”
电光忽地闪过，将她的睡颜照得耀亮，一刹那间仿见睫毛滚动。
龙七心头一热，仔细瞧去睡颜却沉静依然。心又掉回冰窟，半晌，将她微显凌乱的碎发缓缓抚平，“别以为睡着了就不用还，你的债不一样，得利滚利。我在这里守着你，天天与你算。还有，你爹的仇，酒婆婆的仇谁来报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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