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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铁树开花的人度日如年的梦(2)

作者:张金良 非包月作品
几乎没有人相信,林满仓能吃一碗黄澄澄硬壳壳的捞饭,还配着绿嗖嗖的酸黄菜。但那确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存在。

林满仓的大儿子,也就是在天津造“前后都是胶皮胎”的有田回来了,而且带着媳妇儿、拉着儿子、抱着女儿来了。大旱饥荒的年月里往来的人就少,公共汽车到白口镇就不走了,有田夫妇直到后半晌才到了大坡地。

除了年龄的增加和外貌的改变,和小时候一样,有田还是不爱多说话。四十余里踢踢踏踏的土路上,他每一步都像踏响一个硬铮铮的琴键,那些早已飘洒在蓝天白云里的辛酸过往,就像他娘纺车上的大线槌,抓起线头儿就能滚出一个绵绵不断的悠长。

“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哧,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哧”,那架油光闪亮吱呀作响的老纺车,夜以继日地把山川、土地和苦日子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。和他娘一样,有田把那些已支离破碎碾作尘的纠结,变成一幅幅的图画,再化作一片片波涛,一字一句地去洗涤和他同心、同感、同爱恨的那个同路人的心。

有田的女人是天津本地人,一路上静悄悄地听着有田的述说,听到动情之处,还忍不住地悄悄抹泪,她把不老的山川和黄土地一齐融入到了她的胸膛里。

将要进村的时候,有田心里头的那个“大线槌”还在嘟噜噜地转着,他媳妇儿掏出把“化学”(塑料)梳子拢了拢头,又擦了擦脸,头一歪:“唉咳!到家了,回去以后再给讲吧,天天儿讲都不烦,咱娘早就说,姐儿几个就我有眼光,找了个文武双全的人。”

有田夫妇踏进大门时满仓正要往外走,双方对望了一会儿后,有田刚张嘴,“爹”字还没有叫出来,满仓大叫一声“有田”后就泣不成声了:“真是你吔——有田!爹夜隔儿黑夜还梦见你唻……”

有田媳妇儿又饥又渴,大头的媳妇儿陈宝妮屋里院外转了几个圈儿后,给端来一碗酸黄菜,说:“不知道吃惯吃不惯,净是猪耳朵(车前子)、茴茴菜,掺了不大点儿刺叶菜,将就着尝尝,解暑解渴还顶饿!”有田媳妇儿笑吟地接了——酸呼呼的菜还夹着淡淡的苦。吃了半碗后才感到满嘴的酸甜又加了清爽,最后她连那些酸汤也喝了个净光。

满仓娘听说有田回来后一路喊着就往家赶,酸枣木拐棍儿也甩出去老远——六十多岁的老太太,天知道为啥她竟没有摔跟头!

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都来看有田,有田媳妇儿来的时候专门烫了一头卷发,当地人都管卷头发叫“鼓敛毛儿”。满仓娘四盘四正地坐在炕头儿上,怀里抱着重孙女儿,膝盖上坐着重孙子,荡漾一身的豪情满怀,播撒给了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,翻飞的笑声爽朗无边而底气十足,像个八面威风的“老太君”。

大家恭维几句“老太君”后,就开始围着一头“鼓敛毛儿”的有田媳妇儿看,心里头说不清的惊羡和新奇,和“鼓敛毛儿”一样蓬蓬勃勃地翻卷着,他们把嘴唇吮咂得叭叭叭地响,像刚吞咽下一块肥美的大肉。

“鼓敛毛儿”最大的震动效果,是给在北圪台儿上闲荡的人准备了消磨时光的话茬子,就像故事书前边的“楔”或“引”。因为“鼓敛毛儿”再好,那也是人家有田的媳妇儿——老林家的人。“骨敛毛儿”在天津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小子,就是生养的地方远了点儿,那也千真万确地都姓林!——把每一个人的神经敲打得嘣嘣响的,还是那黄澄澄、硬壳壳的捞饭和绿嗖嗖的酸黄菜。

从进门儿到家直到天黑,有田一直没有看见他的二兄弟,打问了几次,都告诉他在“事儿上”忙呢。——当地的庄稼主儿把殡葬故人所进行的一系列活动,约定俗成的称呼是“事儿上”。

第二天过了中午,仍不见傻二小,有田说是不是找找去,在一旁蹲着的满仓把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搭,栽着头说:“不用找,也不好找,三乡五里十里八里的,他都去。这几年,白事儿多,一个接着一个。要是在近面处儿,‘事儿上’也不太忙了,他一准回来,这个老二,他是真忙……”

饥馑的年月里故去的人就多,尤其是那些老弱病残,有时甚至连留恋的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匆匆地上了路。按大坡地的风俗,故去的人要在家里临时搭起来的“草铺子”放几天,“草铺子”前边的供桌上放一只碗,孝顺的儿女会按时把一日三餐往碗里放,停丧期满那只碗就夹满了饭,碗里的吃食当地人叫“遗饭”。出殡时多数人家会找一只竹篮子,把路上要撒的纸钱、打阴间恶狗的饼子、长明灯等一干物什,连同那碗“遗饭”一同放到篮子中,篮子就叫“遗饭篮”。提篮子的人走在灵柩的前面,连手里的东西一齐送到坟上,回来后再帮助打扫一下,丧事的主人自有一些酬谢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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